桥的秋天

　　我和肖纯雅认识的经过像白开水一样平淡，但是结局却像创伤一样的哀恸。

　　去年夏天公司新来了一名来打暑期工的大学生员工，就是肖纯雅。新人总是会受到老人的关注，特别是一个女孩子，特别是她长得还不丑。人如其名，她面容清秀，举止温婉，扎着一个普通的马尾，不化妆，总是穿着浅色衣服，一尘不染地穿行在办公室里。后来我发现，她一直穿着浅色的衣服，一尘不染地穿行在都市里。

　　公司里的单身汉虎视眈眈，很快把她的情况掌握了。她21岁，大四了，还没有男朋友。

　　我喜欢肖纯雅，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。让我回忆一下，当时她拎着水瓶去开水间打水，同事告诉我那就是新来的那个女孩子，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去，根本没看我们，可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。那种感觉很奇怪，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停了一下。我站住了，打了个喷嚏。同事于是取笑我，说我看见漂亮女孩激动到打喷嚏了。

　　“这叫漂亮吗？”我反问。而且当时我并不激动，但是我在坠落，从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。

　　很快我开始喜欢串门了，为了避免被其他单身汉发现，我在各个房间之间迂回，不过最后的目的地一定是肖纯雅那屋。她坐在比较靠外的位置，我进屋的时候，她会抬起头看我一眼，然后又把头低下去做事。我和其他人说话，不时看她一眼，但是她很少把头抬起来。看来她对我没兴趣。

　　不久公司接到了一个大订单，所有人开始夜以继日忙起来。我们经常加班，有时要工作到很晚才能下班。有一天晚上我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，走到外面，看到有一个人影推着车在前面走，肖纯雅！我很高兴，赶上她。我说这么晚了太不安全，我送你吧。她想了想，说好吧。她家住得不远，我没骑车，我们可以走回去。感谢那个订单，否则我真找不到其他理由接近她。那一个星期我几乎天天送她回家，我们渐渐熟了。她的话也多起来。

　　那是一连串晴朗的夜晚，月光倾倒在大地，我们的影子在路灯的间隙变大变小。其实肖纯雅挺健谈的，只不过天性比较害羞罢了。我们互道再见，我一般要在楼下等一会儿，等她房间的灯亮了，我再离开。

　　秋天，是一瞬间到来的。我们从单位的地下车棚里推着自行车，沿着斜坡往上走，肖纯雅看到缓缓飘落的第一片落叶，她晴朗的脸上掠过一片阴翳:“秋天到了。”

　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得这样敏感，因为整个秋天我们一直过着柔软快乐的日子，这让我有一种错觉，我是不是能在秋天收获点什么。

　　肖纯雅回校了，但这并没有阻挡我们感情的发展，因为她人还在郑州。有一天晚上10点多，不知怎么我心烦意乱得厉害，老觉得她会有事，打电话，她有气无力地说自己病了。我赶过去，发现她在发烧，满脸通红。赶紧送她到医院，输上吊针之后也不敢离开。守了一夜，她的症状才缓解了。早上5点，她从昏睡中睁开眼睛，用无限依恋的眼神盯着我:“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生病。”

　　之后两人感情就有了个飞跃。肖纯雅是个学生，不喜欢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，我们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散步。没有目的地沿郑州街头逛。长长的经三路能从头逛到尾。世纪联华的三联书店是每逛必去的，路上碰到有意思的小店也会进去转转，买点零七碎八的小玩意，拿回去粗粗心心地没多久就找不到了，两个人还是一样高兴。

　　肖纯雅来自外省一个多山多水的山村，出门见河，行路过桥。她特别喜欢桥，可是郑州十分干燥，既缺水，也没有好看的桥。为了让她高兴，我还是经常陪她到金水河上的桥逛逛，

　　二七路上有座桥，经七路上也有座桥，粗糙的水泥桥，桥下黑黑的水散发着浓厚的黄昏的气息。她俯在桥栏上，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。她转过脸来，说：我奶奶说，两个人牵着手在桥上多走些路，就会长长久久。

　　我默默地牵起她的手，在都市毫无浪漫可言的桥上，认真地走。

　　肖纯雅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桥的美丽传说：说是唐西安有个书生到外地游历，有一天梦里读到一首诗，诗中说:“一饮琼浆百感生，玄霜捣尽见云英。蓝桥便是神仙宅，何必崎岖上玉京。”心被触动，于是雇了船回西安，因为蓝桥就坐落在西安附近，书生到了蓝桥，看见一织麻老太太在路边织麻。书生很渴，要水喝。老太太就喊:云英，送碗水过来。书生看见那送水的女子长得美丽极了，连带着送的水都非常好喝。书生很想娶她，老太太就说:“昨天有神仙给了一剂药，一定要用玉杵臼捣药才可以。想娶云英，你就要拿月宫玉杵臼作聘礼，替老太太我捣一百天药才可以。”后来书生历经辛苦终于获得玉杵臼，如愿娶了云英，夫妻双双进入玉峰洞，做神仙去了。

　　肖纯雅讲起这个故事，眼里一片梦幻。我很认真地对她讲:虽然金水桥不是蓝桥，我不是那个书生，但是为了你，我会踏遍千山万水，去找到开启幸福之门的月宫玉杵臼。相信我。听了这话，她那一脸洋溢的幸福令我下决心和她相守一生。置身于桥上的那一瞬间，让周围的一切变得可有可无。

　　那天把肖纯雅送回学校，我突然想起蓝桥故事的另一个版本，好莱坞的《魂断蓝桥》，英国伦敦的蓝桥原名叫滑铁卢桥，1940年，好莱坞巨星费雯丽和罗伯特·泰勒从滑铁卢桥上的浪漫相识、俱乐部舞会的烛光摇曳，到滑铁卢火车站的悲欢离合、乡下农庄的美丽晨光，再到滑铁卢桥上的万念俱灰，传诵久远的凄美绝唱，一切都与滑铁卢桥相连。想到这儿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　　磨砺在冬天

　　冬天，我被公司指派，到离郑州三个小时车程的一个二级城市开分公司。肖纯雅送我走，脸上表情苦苦的，但并没流太多眼泪。火车开了，我全身扑在车窗上，比划着夸张的手势：给我打电话，发短信，我说，一定要打，天天打。

　　火车加速，肖纯雅变成了一抹淡色的影子。

　　最初一段时间，在约定的时间，我每天准时打给她，她也总是在等。两个人什么都聊，分开后的感受，未来的打算，周围的情况变化，心并没有感觉到彼此的疏离。

　　不久，新开的公司遭遇了很大的困难，我承担了巨大的压力，一点点试图突破困境。以销售为主营业务的公司，开拓业务时期全是要赔着笑脸求人的事，劳心劳力，往往一天奔波下来，回到宿舍，我呆着脸，一句话都不想说。因为焦虑，夜里只能睡三四个小时。因为求好心切，我不能容许自己的失败。工作变成了生活的全部。留在郑州金水桥上的那抹淡色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。我从一天一通电话，变成两天一通，三天一通，甚至变成一个星期一通，语气变得焦躁，通话变得简短。

　　肖纯雅不懂生活的残酷，她只是本能地感到我的冷淡甚至粗暴。她不知道怎么应付，只能用小女孩的赌气、发脾气、眼泪来进行防卫。在争吵中美好的情感开始有了裂痕。我的想法是，一个女人应该温柔体贴，我现在这么困难，你怎么一点都不安慰我？但我的内心里还是把她当作一个十分亲密的人，所谓求全责备吧。我不知道巨大的危险正在迫近，肖纯雅开始由我的态度进而怀疑这段爱情了。

　　两个人好好坏坏大半个冬天，冷战时我就想距离还是有好处的，它给我制造了一种假象，我想是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才变成这样，如果见面了在金水桥上走一走，一切不快都会化为乌有。我想下个星期一定要抽出时间回郑州见面长谈。金水桥兀自挺立

　　但是这个“下个星期”永远没有到来——那段时间确实太忙太累了。同样一个很忙很累的晚上，夜里睡不着，鬼使神差地我发了个试探性的短信给她，想看看她对我的真诚。她一直没回电话。第二天5点我就醒了，看到自己手机上有短消息，打开一看:我们分手吧。我赶紧打电话过去，却听到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和决绝的决定。最后说，我们就这样了，你不要再打搅我了。手机关了。我发疯一样地再打，再打，永远是关机的声音。

　　我第二天就回到了郑州，肖纯雅已搬出了她租住的地方，到她的学校，她的同学告诉我，已经大四了，课差不多都上完了，大家都在忙着联系工作单位，也没谁见过肖纯雅，她是不是已经回她的家乡了？

　　我最后来到金水桥上，在桥上坐了很久，我希望她突然出现，那穿着淡色衣服的苗条身影。我看着过往的行人，又想起我们曾一起看过的一张碟片《新桥恋人》，那是一部法国片，男女主人公眼疾治愈、刑期服完，几年之后他们重逢在他们的定情地新桥上，物是人非。导演不将故事讲到最极端是不会罢休的，他们共同坠入塞纳河，再被救起。爱情在经过这一段极端的磨砺之后，显露出真正的样子——无尽的喜悦，虽然还是像童话。

　　我和肖纯雅的爱情又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沉浮呢？如果一定是经历过黑暗之后才有满天的烟花绚烂绽开的狂舞，那么我可以等。而如果这段爱就此湮没在无垠的荒凉都市里，湮没在下水道一样的都市河流中，我又该如何？又能如何？

　　我怕我们的蓝桥变成第二种版本，我又到哪里寻找一片让心跳舞的天地？

　　从开满霓虹灯的都市天空上，从千百条大街小巷的尘埃中，从那一座座蓝桥、新桥或者风雨廊桥上，常有关不住的歌声飞出来。我的这段歌，作为场景的金水桥，兀自挺立，桥面上，有无数络绎的行人，没人记得我的足迹。前天，秋风起，我又来到这里，没有歌，只有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