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在广州生活过,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,因为在中国,广州是一个比较自由的城市。
你已经看出来了,我是在模仿海明威。功成名就的作家海明威,在回忆清贫上进的文学青年海明威时,对曾经厚待他的巴黎一往情深。后边那一句的原话是,“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”。广州当然不敢担当这么高的荣誉。
中国倒是有一个城市被称为东方的巴黎,但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而言,我得把这段话改为“如果你不幸……”才合适用来描述它。因为在我看来,海明威所珍视的,是文学艺术所需要的那种自由自在的、富有创造性的氛围。
广州深为人所诟病的是它的脏乱差。这脏乱差也要分为两个方面,一个是应该诅咒的,即市政管理的无序,社会治安的失控,行为举止的不良;另一个是应该赞扬的,乃城市所具的包容精神,市民所持的平等意识,浸透在每一块砖石里面的市井文化,和弥散在每一条街巷后面的自由感觉。
为脏乱差辩解当然是极不明智的,不过到过巴黎或者纽约的人都知道,香榭丽舍大街也好,第五大道也好,肯定不如深南大道那样光鲜,不如南京西路那样整洁。至于那里的地铁站台,涂鸦的涂鸦,卖唱的卖唱,简直是乱七八糟,不像我们这里总是听见广播里在喊“共同抵制乞讨和卖报,共创文明的乘车环境”。
在广州,我常常乘车到购书中心,然后步行到天和广场购物,其间要经过一个地下通道,通道两边总是拥挤着各种各样的人,乞讨的,卖唱的,摆地摊的,闲荡的,只要不是治安清理的重要日子,大多相安无事,优游自在。每当到此,我都觉得这才是一个文明环境。一个城市文明不文明,并不是看它的街上有多少达官贵人、高级轿车经过,而是看它是不是让流浪汉也过得快乐。
广州街头最不堪的景象,是即使在高楼林立、华光丽影的天河区,也有那么多衣衫不整甚至蓬头垢面的人充斥其间。这是跟巴黎纽约所不能比拟的。不过不要忘了,那些城市里高雅时尚的人们挤满街头,并不是政府专门挑拣来美化市容的,而是因为人家本身就是那样的,有钱买衣服,有地方受教育,哪怕是乡下人。
有一个旅游网站介绍说,“广州在远古时曾是一片热带和亚热带的森林”。这真是一句地道的废话,远古时是森林的地方有多少?是荒漠是海洋又有什么关系呢?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个介绍,不是因为白云山上的密林浓荫,不是因为街道两旁的奇花异草,而是因为它让人想到那句话: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。这个城市本是世俗文化的天堂,但同时也有小资生活的榜样,有风花雪月的歌吟,也有铁肩地道义的文章。
北方有人把佶屈难懂的粤语戏称鸟语,其实站在粤语的立场看,普通话又不何尝不是另一种鸟语?而广州,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语言歧视的城市。在北京、上海甚至一些小城市,在某些场合,本地方言总是显出排他性的优越感来。学习地道的本地话,成为外来人不仅在日常实用上,更在精神认同上安身立命的奋斗目标之一。在广州,鸟语与鸟语之间,互相信守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准则。学习粤语,更多是为了纯粹的便利、知识甚至娱乐的目的。
鸟语之外,更值得一说的是花香。都知道广州是一个花城,都知道鲜花很美丽,但是广州花市未必就是外地人所想象的那种美丽。那种美丽往往是精致的,是一个花盆一个花盆摆放出来的,但在广州花市上,在没有北方吹雪花飘的阳光和煦的腊月间,那些突然涌现街头的鲜花就像农贸市场上的红薯一样,是堆出来的。即使它们被搬进了客厅和阳台,也像是家里的萝卜白菜一样,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而不是额外添加的装饰品。要说美丽,那么它们就像是红薯、萝卜和白菜一样美丽。
那么多鲜花,科目繁杂、色彩形状各异的鲜花堆在城里,抢地盘似的,哪里来得及精致地美丽?叠床架屋之姿,本身也在消解着精致和灵巧。这里更多的是自由开放的激情,不怕丢人的张扬,对大吉大利的坦坦荡荡的祈望,如果说有一种美丽的话,那也是世俗的艳丽。
不避艳俗正是市民社会的文化基础。它不矫情虚饰,不讲规矩,无所顾忌。在风景如画的白云山麓,有一片湖水叫麓湖,湖心一亭,叫鹿鸣酒家,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幽思之处,但是如果你在赶早茶的时间前往,会发现人们毫不怜惜地静中取闹,跟城市里其他早茶地方一样,热腾腾无数桌,闹哄哄一大片。
我曾经常去的是鹿鸣酒家旁边的一个竹林餐馆,上百张餐桌摆在翠竹修篁里,灯光映着竹枝竹叶,酒令和着虫鸣鸟声。这家餐馆左边紧挨着是一家道观改成的古风茶肆,右边不远有一家建在山坡树林间的现代酒吧。这种对闹与静、新与旧的自由穿越,的确需要一种文化的雅量。
从文化传承上说,真正的广州是在荔湾区,在上下九一带,在西关风情。上下九已经很有名了,但是它没有一阔脸就变,虽然也有过一些粉饰,但由于粉饰功夫比别的城市街道,比如北京的平安大道两侧,差得远了,所以还基本上保持了朴实无华的本性。物价便宜到让人不敢相信,一位从上海去的女孩告诉我说,那里简直是购物的天堂,东西像是免费送的。
从上下九往南,可步行到沿江大道。我个人认为这是广州最漂亮的地方。江河穿过城市,本非广州一地,但江河与城市融为一体,除广州之外并不多见。成都的府南河太窄,南京的秦淮河太短,杭州的钱塘江太急,北京的护城河太幽深,武汉、南京的长江太独立,上海的苏州河太局促,黄浦江又太傲慢,惟有珠江,既有水量,又很安详,和城市既相濡以沫,又相忘于江湖。夕阳下,沿江而行,风从水面吹来,晚霞从天空散落,把城市染成了原野的色彩。波光粼粼的两岸,那些新楼与旧屋,仿佛岩石与树,相安无事地,相处了千年。
如果是在二沙岛,倚栏望江,又是另外一番情景。这里位置比较低,满城的喧嚣,都浮在了上头,悄悄地安静着,也默默地空旷着。偌大的草坪中间,独立着一棵大树。草坪的一头,是广东美术馆,和一个一半室内、一半露天的酒吧,再往前是状若临江欲飞的天鹅的星海音乐厅。沿江而行,幽雅而洁净,是不同于天和城旁边的地道的另一种选择。
酒吧让我想起了夜晚。如果白天是紧张忙乱的话,夜生活就是一声长长的喘息。白天的工作愈繁重,夜晚的喘息就愈漫长。在上海,很多人过夜生活是为了品位和优雅,而在广州,人们去酒吧更多是为了放松和找乐。前者是生活的饰物,而后者则是生活本体的一部分。那些夜晚,那些和各种各样的朋友在各种各样的酒吧里消磨掉的夜晚,如今我除了怀念之外,真是一点办法没有。
如今我在另一个城市,想起自由包容的广州,除了怀念之外,真是一点办法没有。 |